血薦軒轅

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子·盡心上)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才士也夫!(莊子·雜篇·天下第三十三)

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 (墨子·經說上第四十二)
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 (墨子·大取第四十四)
嘿則思,言則誨,動則事……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而用仁義。(墨子·貴義第四十七)
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墨子·公輸第五十)

查閱札記

【限制】(杏默)【君應有語】


細細擦去屍身上的血污,杏花君從衣櫃中取出一套全新的衣物,慢慢替他著上。

新衣還是三個月前裁製的。彼時九龍天書局近終了,想著結束後會有段時間閒暇,杏花君頗有興致地置辦了好些吃穿用度,甚至開始規劃起了待再過幾年俏如來學成出師之後,要怎樣安安穩穩退隱過日。

卻不曾想,人算,神算,不及天算。魔世通道竟是以最無可挽回的方式意外開啟,而之後往來奔波諸事繁雜,早就裁好的新衣也一直束之高閣。

 

反倒像是,特地為此時……

 

可惜同時為他置辦的新髮簪從此無用武之地。

因為由杏花君親手入殮的這具屍身,已無首級。

 

 

 

【天南地北雙飛客】

 

林中昏暗,不辨道路。

杏花君縱然輕功不差,連日奔逃之下,也不免踉蹌。

最糟的是,他跟那人走散了。

 

整片樹林已被那人下了陣術,這也是他們區區二人得以與數千追兵周旋數日並成功地緩緩退至邊境的原因。

今天追兵中卻來了個略通術法之人,於是解陣、結陣的幾番鬥法拉鋸之下,陣內的情況演變得更加複雜。杏花君只是被樹根絆了下,一步沒跟上,空間變換,立刻就失去了同伴蹤影。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還在陣中,否則只怕早就被守在外圍的追兵給抓住了。只是這陣術既困住了追兵的腳步,也讓他陷入了鬼打墻的境地……

 

兩極、六儀、三奇、八門、九星……

杏花君努力回憶著被稍微普及過的奇門遁甲知識。他記得最初結陣時那人告訴他的生門方位和行進方向,但之後幾經變化調整,先是翻轉然後移盤,再……

『哇啊啊誰記得那麼多鬼鬼怪怪的東西!』杏花君敲著腦袋,決定放棄分辨陣術中的方位,『罷了,生死有命,就向著最亮的方向走好了!』

 

隨便選了個看上去似乎亮堂些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杏花君又不免擔心那人的情況。他不會武,多日奔逃,又因鬥法消耗了太多精力,說話都帶喘,萬一哪個兵卒誤打誤撞正好走對了方位繞到他面前……

越想越是擔心,畢竟老天似乎總和那人對著幹,萬一真有個天運極好的兵卒走了狗屎運撞見他,自己不在他身邊,讓他跟這些裝備齊全的武夫肉搏根本不可能,簡直只有束手就戮。

一擔心又不免對自己不滿,平日自恃輕功,怎就被區區樹根絆了腳!這算是被帶衰嗎……呸呸呸,現在可別再想到這個字!

 

明明向著更亮的方向走,卻是越走越暗。算算時間,應是剛過正午不久,林葉也不至於茂密到這份上,加上四周迷霧漸濃,杏花君唯一的解釋就只剩下——自己大錯特錯,已經陷入陣局深處。

沮喪地隨便找了棵樹靠著坐下,杏花君不禁感歎,果然認識了那位「朋友」之後,「聽天由命」這種話就再也不可信了。

從肩上取下褡褳,除隨身的藥瓶針器和一些紙筆信物外,食物只剩了半塊餅。若不出意外,按計劃,本來他們在今天中午已可越過邊境。但現在僅剩的乾糧也跟著自己一起失散,就算沒遇上追兵,那人還能支撐多久呢?

『希望他已經成功逃脫……』可惜自己大概是不能再繼續伴他、助他了,只望再有人,能看得見他心口上的病根……

 

「杏花。」

上方傳來略顯嘶啞的熟悉嗓音。杏花君睜眼,那人正一臉不耐地俯視著他。

杏花君一躍而起,顧不上糾正稱呼:「哇,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動作快些。你偏離得太遠,天黑前必須越過邊境。」轉身就走,一丁點生死重逢的喜悅激動都欠奉。

 

杏花君趕上兩步,並肩而行,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地拉住手:「這樣保險點,防止再走散。」

那人沒回答,只是「嗯」了一聲。杏花君側臉看去,只見他消瘦的面頰比走散時更蒼白了幾分,唇色隱隱泛青,忙從褡褳中翻出最後的半塊餅:「用點乾糧,省得一會還沒逃出先撐不住……」

「還不是時機,留著。」那人輕輕推開他遞上的餅,「之前探測你的位置,略有些消耗過度而已。尚且無妨。」

「唉?原來你是專門找來……我還以為老天終於肯打折優待,好運到亂走都能遇上——」

 

「知道你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杏花君?」那人沉著聲打斷他,「我每次探測到你的位置,趕到時又已跑到沒影。若不是你終於停留不動,也許我永遠也沒法找到。」

「咳……」杏花君不禁訕訕。

「而且,從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生門在東,我們的行進方向認準巽位。你是在亂跑什麼?」

「四周都黑漆漆的我哪知道巽位在哪個方向!隔行如隔山,我只知『巽為木,肝屬木,肝在志為怒』啦!」杏花君有點委屈,轉到那人面前欲繼續分辯,卻見——「唉?你這邊臉上是怎麼回事?」

「……一點擦傷而已。」

「你遇上追兵了?」

「……沒有。」

「那怎會……」

「……忽起大風,路過的樹上墜下鳥巢……」

「……砸到了你頭上?」

「……砸偏了,只擦臉而過。」

「……」這種天運還能作何評價。

「……」

 

兩下無語,悶聲趕路,那人忽神色一凜,停下腳步。

前方的霧氣中,隱約走來三名戴盔著甲的武士,一見兩人,立刻呼喝著舉戈相向,迅速散開三方圍住他們。

「哭夭!」杏花君扶額,「居然真的抽到頭籤!」

 

幸而,雖然真被追兵誤打誤撞碰上,只是一個三人小隊,這種普通武夫,杏花君單手一招空冥喪足夠解決。

感到牽著的手緊了緊,杏花君轉頭,發現身邊人似已支持不住,身形都開始搖晃,嚇得他立刻伸臂攬住,搭脈診視:「你怎麼忽然虛弱成這樣!」

「這幾人雖是偶然相遇,但對方的術法師在追蹤他們的行蹤。」那人閉上眼,嗓音低啞到幾成氣音,「我能保證你我不被探知,但所有追兵均被下了追蹤術。既然有人遇上我們,位置便即時暴露。我剛剛……又調整了陣位……」

一口氣說得太多,竟是喘了幾聲才能接續:「但已無力大改,大軍不久就會追來。現在必須以最快速度奔向邊境,你……吃乾糧,揹我,用輕功快跑。我會給你指方向。」

 

「喔,好。」杏花君緊張起來,倒也不做無謂的客氣,三兩口吞下半塊餅,「我先給你施幾針……」

「不用。」那人想了想,改口,「給我施針,刺激穴位,興奮、疼痛,皆可。我必須保持清醒。」

「唉?那樣太過傷身……」

「我一旦失去意識,不論昏厥或入睡,陣術都會失效,直接陷入死地。」那人脫力地靠著杏花君勉強支撐。

「什麼?那這幾日你難道都沒睡?」杏花大驚。

「閉目養神而已,陣法的維持不能斷。」聲息漸弱,語氣卻極為不耐,「杏花,迅速下針,不可拖延。」

 

杏花君咬牙,抬手,獨門手法針針險穴,此回卻不為織命,只為讓已筋疲力盡之人仍無法休息的殘忍。

看著那人微皺起眉,再次睜開眼,杏花君確定效果已達,趕緊揹起人,按照指示的方位提氣狂奔。

天暗霧重,林密路滑,都不能阻礙。杏花君盡速奔跑,能早一刻越過邊境,就能早一刻讓背上之人休息。

幾次隱約聽聞周遭有人聲嘈雜,好在陣法之中,雖近猶遠,不至暴露。也未再發生倒霉的偶遇事件。

 

終於衝出密林,在一片斷崖之上。眼前長空萬里,落日西墜,左右兩方卻是迥異的景色。一方在崖下田陌縱橫,村舍零星,炊煙裊裊;一方在崖側怪石嶙峋,石間彩虹繚繞,延伸往遠處階梯。

杏花君長吁一口氣:「終於安全了。原來是三界交匯的邊界,這次你是打算回中原,還是……?」

「去羽國。」那人望著怪石彩虹,「此處乃是雲天關。再過彩虹橋,登星河之階。」

「好吧。」杏花君將人放下,取出穴中銀針,又餵了一顆安神藥丸,「你先休息。等睡醒了,咱們就在鳥國裡囉~」

「嗯。」安心地放鬆閉上眼,那人沉入睡眠前吩咐了最後一句。

 

「從今天起,喚我『策天鳳』。」

 

 

2014-01-09

 

 

 

【老翅幾回寒暑】

 

杏花君是被冷醒的。

大雨滂沱,濕透的衣服沉重,整個人都嘩啦啦流著水。

揹著他的人深一腳淺一腳踏在泥濘中,一個趔趄,激得他咳出了喉頭血塊。

 

「你醒了。」

低啞的嗓音略帶顫抖,顯然也冷得要命。

「我們……」杏花君吃力地抬頭看看四周,荒山野嶺,黃土被暴雨沖刷成泥漿,只有些稀稀拉拉的灌叢,「這是落鳳坡?」

「嗯。」腳下不穩,卻未有稍停。

杏花君情知此時自己尚無力行走,而那位「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一介書生」策天鳳揹著個大男人在暴雨中趕路已是極為勉強,便也不再多問擾人,閉目運氣調治內傷、培養元氣。

 

就這樣跌跌撞撞、三步一滑地又走了許久,杏花君內氣運行幾番,正打算讓那人放他下來自己走試試,卻忽然感到不再有雨點砸下。睜眼一看,兩人已在一處山洞中。

將杏花君放下,策天鳳便累得靠著洞壁滑坐在地,閉上眼喘著氣。杏花君扶墻站起,雖然胸膈間仍有劇痛,勉強倒可步行。

「裡面,有乾柴和火石。」癱坐在地的人吩咐道。

杏花君忍著痛向裡挪步。洞穴不深,入口偏狹,內中倒還算寬敞,最裡面的墻角整齊地堆著乾燥的木柴和水罈,木柴上還放著幾個布包。杏花君取了木柴在洞穴中央架好,再去拆布包,先拆開了一包乾糧,再拆一包,從各種工具中找到了火石。

 

策天鳳也搖搖晃晃地扶著墻走了進來。

火堆燃起,兩個凍得渾身打顫的人靠近火堆坐下,將身上的衣物脫下擰水,再重新著上。烤了許久火,連衣物都已半乾,方才恢復了一點精神。

杏花君起身,拿過乾糧包和一罈清水。

「最右邊那包是針具和藥品,你先療傷。」仍是簡短的吩咐。杏花君便也沉默著照辦。

 

傷勢不輕。施過針,嘔出幾口黑血後,杏花君才敢確定自己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就著清水吞下幾顆調理內傷的丸藥,繼續沉默地和那人一道吃起乾糧。

「杏花,你在生氣。」難得是策天鳳先打破沉默。

「別這麼叫我啦!好哇你個策天鳳!還知道我會生氣?」杏花君怒沖沖地打開了話匣子,「原來你早有準備,害我還以為你都沒想到雁王會下手,擔心得昏去都不安心!閉眼的時候我還在想,連你都沒防備,這回不是穩死了!」

被斥的人垂下眼:「你就不氣……我故意害你受傷?」

 

「啊原來連這你都有算到喔?」杏花君吃驚片刻,隨即反應過來,「也是啦,如果算到雁王會動手,他明知你不會武,鳳山地界又無法施術,自然是優先解決我這個戰力,再對付你。」

「是。所以若是你預先知曉,有了防備,被他看出,此番便未必會動手。」策天鳳仍未抬頭,「我就是要讓他認定此時此地是殺我的最好時機,才能趁此脫身。換句話說,先讓你出乎意料地被擊中,是我脫身計劃的第一環。」

杏花君揮揮手:「弄清了原因就不會怪你的啦!不過下次還是可以先告訴我一聲,雖然不如你爐火純青,我裝模作樣瞞天過海的本事還是有的。」

 

「杏花君。」策天鳳抬起頭,正色看向他,「我的計劃從來都不是絕對安全。你被一掌擊斃的可能性,並不算小。」

「唉。」杏花君歎了口氣,挪動過去把人攬住,「如果我會為了性命安全生你的氣,從一開始就不會跟著你四處亂走了。何況,我這不還是活跳跳嗎?」

「……嗯。」

「喂喂喂,就只有這樣而已?」擠在一起靠著更加暖和,杏花君的精神也越發好了起來,「就算不表現出感動,起碼也說聲感謝如何?」

「多謝。」

「哇,這麼聽話,你是吃錯藥了?還是受涼發燒燒壞了腦子?」雖是玩笑話,杏花君仍是當真抬手試過那人額上溫度,又把脈確認無礙才放心。

 

「你傷勢如何?」

「放心,已經死不了了。我的醫術你還不瞭解?」

「那就好。我們休息不了多久,稍作恢復還要出力氣。」

「……趁著休息,你不考慮把全盤計劃給我詳細講解講解?」

 

從懷中掏出銅鏡,細細擦去鏡面沾上的水漬泥污,策天鳳稍作沉吟:「雁王的計劃你已清楚。選在鳳山之巔築朝鳳臺拜相,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利用此地的術法屏蔽效應對我下手。」‘

鳳山地界有屏蔽術法之效,卻並不均勻。山巔處雖對術法有干擾限制,尚不至完全無用;落鳳坡則是屏蔽最強之處,任何術法都無法施展。雁王於朝鳳臺驟然發難,令高手擊傷杏花君,卻也料到策天鳳仍可略施障眼術一時突圍。

然而,策天鳳術法受限,跑不遠。整個鳳山都佈置了圍殺大軍,還特地在落鳳坡的方向佈置薄弱。

按照雁王的盤算,若是完全逼死,難保策天鳳情急拼命;而留下一線生機,即使策天鳳明知此乃刻意引導,仍是不得不逃往落鳳坡。而此地完全無法施術,策天鳳亦不過一個普通人,大軍圍攏阻止出山,即便一時搜不到人,困守山中日久,仍可甕中捉鱉。

 

「『三面合圍,一面放生』,我講授過的兵法,他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心得。」策天鳳語帶譏誚,「而這個地點,也是我替他選的。」

當年行軍至此地,為佈陣考察地形,策天鳳察知鳳山地界因山石所具特殊磁力,而對術法有限製作用。在做了詳細的勘測後,呈報雁王。

杏花君點點頭:「『落鳳坡』這樣晦氣的名字還是你起的呢!呈報時卻假託是當地人的舊稱。啊,難怪,原來你從那時就引導雁王選擇此處!他一定還以為這是天意。」

「要他分清是天意還是吾意,實在是太過苛求了。」策天鳳淡淡地說。

「呿!又在臭屁。」杏花君翻翻眼睛,「那你倒是說說,為何選在此地誘他下手?」

 

「你以為此地的特殊磁力,真是天然形成的嗎?」恢復了光亮的鏡面,映出的人影在火光中躍動,「雁王雖知吾為墨家鉅子,卻惑於傳說;再沒想到,即便沒有武功、失去術法,吾仍有魯家機關術可恃。」

數年前,尚未進入羽國時,「鉅子」便傳書黑水城,託魯家先行於羽國內擇一合適的荒山打造機關。機關的作用有二,一是在一定範圍內產生特殊的磁場屏蔽一切術法效果,二是隱藏住通向數十里之外的暗道。

「當魯家傳訊告知機關建好,我就將戰事逐漸轉移到此地附近,再『發現』鳳山的特殊作用,呈報雁王。」策天鳳做下結論,「他以為此地是上天給我安排的死路,卻不知早是我一手佈置的生路。」

「說得這麼厲害……那為何現在還被困在這山洞裡面?」

 

「這場雨……是個意外。」策天鳳微微皺眉,「若無雨,此時機關發動,鳳山禁術已解,而我們也可以迅速撤至暗道中。數十里外改服易容,再設法離境。」

「雨天難道就不能發動機關?」杏花君不解。

「……」策天鳳低頭又擦起了鏡子,「落鳳坡的禁術作用最強,是因為機關樞紐位於此處。原本趕至此地便可直接發動,怎料……暴雨引發山體滑坡,機關樞紐不巧被埋於大量土石之下。」

「……呵呵……好歹你也先考慮了這種意外,才會佈置好這個山洞的落腳點。」杏花君不由得苦笑,習慣了這種事之後,總要盡量保持樂觀。

 

「落鳳坡上下二十三處山洞我都有儲備,以防萬一,總有至少一處可用。」抬頭看向洞口雨瀑,「這場雨,雖造成你我逃生艱難,卻也使得雁王追蹤不易。何況他已視吾為囊中之物,也無需冒雨搜山,雨停之前,藏身洞中可保無虞。」

「你跟他到底都是怎麼想的,選了這麼個大雨傾盆的天氣來行動……」杏花君扶額。

「……無論是欽天監的觀測還是我的推算,這幾日降雨的概率……低於一成。」

「……」低於一成的降雨概率還能下出這樣傾盆大雨造成滑坡!雖說是『天有不測風雲』,雖說鳳山植被貧瘠土石鬆散,這也過於誇張了吧……

 

「休息好了?」策天鳳站起身,「開始幹活吧。」

杏花君眼睜睜看著他從柴垛後面拿出了兩把鐵鍬。

「此洞東南角距離機關樞紐只有十三尺,這邊泥土鬆軟,趁著無人搜山,挖過去啟動。」

默默接過鐵鍬,杏花君按照指示的方向一起動手。只是,一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一個內傷沉重隨時嘔血,區區十三尺也不知要挖多久……「要是還沒挖到,雨就停了,追兵搜來了呢?」

「萬不得已,此處尚備有炸藥,直接炸開土石也可。只是那樣就斷無法掩人耳目,之後潛伏出境會比較困難。」策天鳳說得輕描淡寫,「當前尚不用走到那一步,何況若此時攜火藥出洞,難保被淋濕失效。」

 

這場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好處是他們終究沒有走至極端用上炸藥,壞處是當他們在幾十里外鑽出暗道,已經完全變作了兩個瑟瑟發抖的泥人。

趁著雁王還在跟落鳳坡大大小小的山洞糾纏,他們得以尋到附近的溫泉好好休整一翻。——這片溫泉,也是當年考察地形時在山中發現,卻並未寫入呈報資料中。

 

「唉唉唉,自從認識了你啊,真是每過幾年就要玩一次生死逃亡。」藉著溫泉,杏花君又對自己的傷勢進行了一番診療。

「不可鬆懈。咳……在逃出羽國之前,隨時……咳咳……都還有危險。」策天鳳到底是受了風寒,一路止不住地咳嗽。

「曉得啦。」杏花君從包裹中翻出疏風散寒的丸藥給他餵下,「這熱湯雖能紓解風寒感冒的症狀,到底病中不宜多泡,身體暖和了就出來,裹好衣服睡一覺。」

「嗯。……咳咳咳……」

 

「杏花,既要離開羽國,『策天鳳』此名……咳咳……已可丟棄。」

「你又想要改叫啥了?」

「吾名,……咳咳……孤鴻寄語默蒼離。」

「好啦好啦。蒼離啊,咳嗽就別說那麼多了。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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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寒」了,「暑」在哪裡?(<---用凍得冰冷的手自我吐槽)

 

另外~羽國的「鳳山」和「落鳳坡」自然是我胡謅,但植被環境有參考真正的、三國歷史上龐統殞命的那個「落鳳坡」(現屬四川省德陽市羅江縣的白馬關附近)之實地情況。

有幸去瞻仰過龐統墓和龐統祠~
><

 

※ 雖然文中沒有寫出,但我想盡量表達一下:「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墨子·七患》)

對於天運差到極致之人,尤其如此。

 

2014-01-10

 

 

【歡樂趣,離別苦】

 

揚袖輕揮,琉璃聲脆。

 

杏花君喘了好一會兒才靜下氣來。他們從羽國逃出,計劃周詳之下原本順利,卻在最後關頭因為一些衰到他都不想再提的緣故暴露了行蹤。於是在術法、輕功各種加成下簡直是一路狂奔,直到深入中原地界頗遠才甩脫追兵,一頭扎進琉璃樹的結界中。

十數天前甫受重創,杏花君胸膈間的內傷尚未痊癒,這一路上躥下跳提氣狂奔,帶動胸口疼痛氣喘。猛然安定下來,不免癱坐地上喘起大氣:「呼……好不容易才逃離羽國,這次又是多虧你了!」

轉頭一看,那人站在久違的琉璃樹下,仰首看向滿樹珠串。杏花君暗歎,樹上的琉璃串,剛剛又添上這許多,想來是補上羽國期間犧牲的人眾。

 

「喂,蒼離啊,你是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出神?」明知故問,杏花君只是在找個開口的由頭。

卻未料到,默蒼離竟是認認真真地回答:「每當我犧牲一個人,我就會掛上一串琉璃。」

呿,又不是不知道。杏花君有些擔心起這人的精神狀態,故作輕鬆地用「黃金串」來說笑,卻仍是收到了認認真真的回答。對他的「一視同仁」實是無話可說,杏花君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杏花、」

「喂喂,要講幾次啦,別這樣叫我啊!」幾乎是反射性的回答。

「這棵樹已經掛得太滿。」

「所以呢?怎樣啊?你想要換一棵比較大棵的喔?」

「我……想死。但在死之前,我要找一個傳人。」

 

果然是精神狀態出了問題,越說越不像話!杏花君微怒:「你有病喔!講什麼瘋話啊!」

「就當做我有病吧。」依然是淡漠的語氣聲調。

「你有病,我會醫好你!」

「嗯。」

又來了。對於這位慣常用「嗯」來取代回答的老「朋友」,杏花君又怎會聽不出每聲「嗯」中各自不同的含義。說到底還是沒把當回事就是了,無妨,掌生握死的傳人自將醫得好這種自己找死的怪症頭。

 

「不跟你講了!我去弄點吃的。」

杏花君起身走去外界的樹林,打來些柴火,再進入結界內層他們用以居處的房舍。回到闊別已久的廚房,清掃了灶台積塵,將鍋碗瓢盆搬去井邊滌淨,生火燒上一鍋水。

數年前他們離開的時候,考慮到會出外日久,為免浪費,將剩下的柴米油鹽俱送去了林邊村莊中的貧苦人家;現今甫歸,廚房裡空空如也,也難為無米之炊。

對著靠在樹下拭鏡的人喊了句「蒼離啊我去採買,灶上的水留心別燒乾了!」,杏花君又匆匆走了出去。

他沒看見,默蒼離有些反常地住了手,側頭目送他走出,又抬首望向枝頭晶瑩。

 

到得晚間就寢,數年來都不得如此安心適意,不用餐風露宿,不用提防劫掠行刺,不用擔心隨時生變,不用緊張瞬息萬變的軍情……

杏花君喟嘆著異國相府的高床錦繡也遠不如自家枕蓆,不由得在久違的榻上滾上兩滾聊表愜意。

身畔伸過一隻手臂攬上他。

「唉?蒼離啊,吵到你了?」

自覺方才舉動有些幼稚可笑,杏花君歉然。

 

默蒼離未做回答,只是整個人都湊了過來,趴伏到杏花君身上。

他近乎執拗地將耳貼於身下人的胸口,閉目靜聽,心臟脈搏的跳動聲,經絡血液的流淌聲,肺腔起伏的氣流聲……

卻是不動、不言,沒有表情。

 

杏花君瞭然。

一手環住懷中人雙肩,一手穿過髮間輕輕撫摩,杏花君一遍遍低聲安撫:「我好好的呢……放心,我會一直在……無論你計劃什麼,我會陪你……我不會輕易死去。」

說了許久,才終於等到回應:「嗯。」

緊接著,默蒼離迅捷地探上身,印上切實的一吻。

 

他們擁吻著,輕易地彼此剝開僅著的中衣褻衣。

也已是許多時日未能如此放鬆歡好。

杏花君早已起了反應,卻顧及著對方久未承受的身體恐一時難以適應,持續用親吻和撫觸來喚醒愛慾。

覺察到他的昂揚和遲疑,默蒼離撐起身,主動沉腰將他納入體內。

 

「蒼離!」不及勸阻,杏花君急忙雙手扶上他的腰,好教他略微鬆緩些。

短促地深吸口氣,默蒼離眉頭輕蹙,稍有些痛,不過無妨。低頭望見杏花君擔心的眼神,他重又俯身。

「……我沒關係……杏花……」混著啄吻落在耳際的低語微啞,正是最無法抗拒的催情藥。

「蒼離啊……」杏花君只得無奈地回喚。

 

他們試著動起腰肢。

契合的律動,推送出愈演愈烈的情潮湧動,喘息和呻吟間雜斷續的低啞相喚,肢體交纏,汗氣熏蒸。

像是想要將彼此揉作一體,交融骨血;又像是在確認彼此炙熱鮮活的生命,刻入心髓。

 

攀過極致的歡愉,他們相擁著平復餘韻,四肢百骸於疲累後鬆懈,昏昏欲睡。

「蒼離啊……我也同樣害怕被一人留下。」額頭輕抵,杏花君柔聲勸囑,「所以,不要再輕言生死,嗯?就當是……為了我的自私,別再迷失於那種主意。」

默蒼離不作回答。

「唉?……睡著了?」杏花君暗嘆,掖好衾被,也沉沉睡去。

 

 

 

【就中更有癡兒女】

 

「默啊蒼離!」杏花君人還未踏入,已經急急忙忙地喊了起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羽國誌異。」不用抬頭看他拿著的書冊上那刻意做成羽毛狀的花樣題名,默蒼離也準確地說出。

杏花君詫異:「唉?你已經知道了?」

日前,他回了一趟師門,一來探望師父幽冥君,二來找師妹茹琳質問亡命水的副作用。誰知剛好遇上有不明人士給幽冥君送來這本書,杏花君一閱之下不禁大驚,也不及對師父多加說明,便帶著書匆匆趕回琉璃樹。

 

「這幾日,各地、各行有影響力的人物,大多都已收到此書。」默蒼離拭著鏡面緩緩道來,「不僅是中原,苗疆等外域亦然。」

「什麼!」他們從羽國逃出尚不及旬日,便出現這本書,還被如此流傳,杏花君思索片刻,靠著琉璃樹幹另一面坐下,沉聲道,「蒼離啊,告訴我真相,這是不是你故意為之?」

「不是。」答案來得很乾脆,「是『九算』。」

杏花君剛略略安定的心又被提了起來,咬牙道:「又是他們!你要坐視他們這般抹黑?」

「他們的目的是要抹黑我。但太過愚蠢,最後會被抹黑的,到底是什麼呢?」

 

雖不能透徹其意,杏花君卻從那語氣中敏銳地感覺出危機,「你又想做什麼?」

「沒什麼。自鳴得意之輩手執利刃,以為可持此傷人,不過反傷其身而已。」默蒼離轉過話題,「此書無需掛懷。倒是中原不日將迎來戰禍兵燹。」

「啊?為什麼啊?」

「因為吾,『引禍』之『孛星』,回到中原了啊。」

「蒼離!」杏花君簡直要因那語氣中的譏誚而憤怒,「我要聽真正的原因。」

 

「有人煽動了西劍流。」默蒼離亦正色回答,「手法很巧妙,可惜太刻意。」

「那你……」

「西劍流之亂幕後牽涉甚遠,但我不會直接插手。只是此次災劫甚大,你大概有的忙了。」默蒼離轉身看著杏花君,「我是說,作為一名醫生。」

「我明白了。」杏花君肅然,「我不會過問局勢。但目中所見、能力所及,能救得一人,便多救一人。」

 

「那就拜託你了。」透過搖曳的滿樹珠串,默蒼離似能望見戰禍下破碎的村落、流離的民眾、浴血的戰士,「『冥醫』杏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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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了好多天……orz

最後似乎畫風還是跟前文有些不統一。

但既然原詞便有【歡樂趣】、【癡兒女】之說,這樣的內容我也是打算好必得要寫的。沒法統一畫風也只得如此了。

 

2014-01-19

 

 

 

【萬里層雲,千山暮雪】

 

「將默蒼離的人頭懸於天擎峽示眾。」俏如來眼角冷冽,「照做!」

 

眾目睽睽,杏花君唯餘不露聲色的側臉嘆息。

何況,傷慟過、哭泣過、嘶吼過,都已是昨日。處理情緒的時間結束了,接下來是踏上戰場的時間。

 

『史豔文那邊由你去通知。記得提醒他對史仗義要忍心下手。』

杏花君離開天擎峽,前往聯絡史艷文。

這是,當他被結界困鎖時,默蒼離一句句吩咐下的任務。

 

初時發現自己並未喪生,前胸後背的傷口也都好好地處理過,雖然手法不甚專業,卻用藥合理、包扎完善。略作診視,那一劍看來雖狠,其實卻巧妙地避開了所有臟腑、血脈的要害。

杏花君沉默地明白了真相。他想哭,想發怒,想揪住那人質問為何終究留自己一命,但此地再無他人。

他被關在他們居住多年的處所,他能看得見外面,看得見滿樹琉璃,卻無法走出。原本可自由進出的內外結界之間,被加了數道封印,仿佛看不見的銅墻鐵壁,阻止他的行動。

有飲食,有針藥,有一切生活必備品,卻沒有他最想留住的人。他知道那人必是去了天擎峽,他知道那人在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死亡,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守在這結界深處,吃飯、睡覺、療傷,來回踱步,猶如困獸。

 

過了數天,默蒼離回到琉璃樹下。

『默蒼離!』杏花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撲在封印上,『你沒有殺我!有本事也別自殺!你的病好了!明明好了!』

默蒼離看向他,平靜而淡漠:『杏花君,接下來我交代的事,你務必要記清楚。』

『什麼事我不要聽啦!有什麼事你都自己去做!我不會再替你做任何事!要做自己做啦!』杏花君憤怒地捶著結界墻,『默啊蒼離!你是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的臉色這麼差,你有傷對不對!你快來我給你治!』

『我想,在交代事情之前,需要給你處理情緒的時間。』默蒼離在他的咆哮中緩聲細語,『先說明,我下了「單向封印」。』

 

杏花君猛地安靜下來。他早就該想到,蒼離做得這麼絕,就不會再給他任何干涉的機會。

『單向封印』,外界的聲、光可以透過封印傳入內部,但對內部的任何情況,都一概看不見、聽不見。

他出不去,他的哭泣和吶喊也出不去,他的憤怒和不捨全都出不去。他能看得見蒼離那讓他恐懼的平靜,和讓他痛心的淡漠;但他卻無法對蒼離說出任何話,無法觸碰,無法懇求。

只有聽,他只有聽著蒼離的交代,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地記住。

轉身背靠著結界墻,他慢慢滑下,癱坐在地。

 

『想必你已經平靜了。不久俏如來就會過來,待我死後,』默蒼離的聲音再次響起,『首先,跟俏如來一起去送上亡命水的「解藥」。你明白那是什麼,不用我多做解釋。』

『是啊,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杏花君喃喃,『不管你聽不聽得見,我要說的,還是要說。』

 

『隨後消滅帝鬼,俏如來清楚要如何做。「九算」之事,你需對他詳言。』

 

『也許我應該死在羽國,那麼如今也不用面對這無力挽回的無奈。』

 

『懸首示眾的地點,務必選在天擎峽。』

 

『又或者死在葬骨嶺,就像你說的那樣。』

 

『史豔文那邊由你去通知。記得提醒他對史仗義要忍心下手。』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很慶幸活了下來,我還是想要活著陪在你身邊,一直到最後。』

 

『集結所有戰力,守在鬼祭貪魔殿外,不可過於接近通道出口,亦不可過遠。』

 

『你叫我恨你,你明知我不會。就算你真的殺了我,我也不會恨,我只怨你為何不讓我跟到最後。』

 

『排兵之法,守備之章,這些年你已盡習吾技,亦不用多言。』

 

『所以啊,就算你不願再見到我,不願再聽我說話,我也很慶幸,至少現在也算是能陪著你,直到最後一刻。』

 

『除此之外,尚有局外之局……』

 

『就如同我很慶幸,當年相遇,沒有就此擦身而過,那時……』

 

隔著看不見的墻壁,裡外二人,絮語直至天明。

默蒼離說著佈局計畫,杏花君一字一句都詳細記下;杏花君訴著朝暮繾綣,即便明知默蒼離一字未聞。

一切訴說完畢,裡外都陷入沉默。

默蒼離立於樹下,微微仰頭,似是看著滿枝琉璃,又似是看向杏花君的方向。杏花君站起身,趴在封印上,鼻尖貼著結界墻,注目凝望那看了十數年的容顏。

 

直到白色人影邁著沉重而艱難的步伐踏入。

 

「是冥醫。看你憂容哀戚,是發生何事了?」

努力隱藏的情緒,即便瞞得過中原群俠,仍是被史豔文一眼便看出。

 

交代過史豔文和燕駝龍,接下來是去找到單獨行動的劍無極和雪山銀燕。

邪馬台笑、天海光流和萬雪夜已守在鬼祭貪魔殿,獨眼龍應該也已率領群俠過去。

 

杏花君獨自走在路上,一步步地去完成那人的計畫。

有一隻小小的錦囊,貼身收妥在他的心口處。囊中,是一縷淡綠的髮絲和一方紙箋。

那一日,當他脫去屍身上血污浸染的衣物時,滑落出一片疊作方勝的紙箋。方勝一角略微染了血,幸無大礙。

他顫抖著,卻小心翼翼地展開紙箋。

 

  『吾之身災厄隨行,豎子復以孛星相稱。

 

   天既相悖,吾何惜以性命鬥之。

 

   然,吾不懼天,亦不怨天。

 

   或言各人天運自有定數,則吾一生之運,想皆繫於當日初識。

 

   得君一人,可償天孽。』

 

 

【隻影向誰去】

 

「你為何留杏花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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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 「方勝」是一種兩個菱形部分交疊而成的傳統紋樣,因有「同心雙合」之義,古人常將傳情訴愛的信箋疊作方勝。自豪地表示我會疊~!><

 

※ 雖然聯繫並不算太大,但還是想特別提一下《墨子·公輸》中的這句:『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在通道出口指揮群俠的杏花君,你說是嗎?

 

2014-01-20

留書時間:2014月01月20日 03:15 | 作者:連暝 | 分類:血色琉璃 - 創 | 評論:0 則 | 人跡:1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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